山雾漫上来的时候,我总错觉回到了十四岁,那时县城中学的晨读课,总爱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呵气,看水珠凝结成云,又顺着窗框的沟壑流淌成河。少年的心事比山里的雨季更潮湿,在课本的夹缝里偷偷写下“教师、医生、军人”的梦想,却从未想过,三十九岁的我,作为税务系统派出的驻村第一书记,会坐在顺河村边的鹅卵石滩上,瞧着河面漂过的树叶如何把红飞村、芝州村的轨迹藏在小河里.
一、红飞村的胎痕与灯光
红飞村的泥泞认得我摩托车的胎纹,那辆二手嘉陵总在夜幕初垂时怒吼,车灯像柄生锈的剑,劈开盘山路上黏稠的黑暗;前后轮旁的减震器随颠簸吱呀作响,十里山路能震散骨架。作为初来乍到的“驻村大学生”,初次召开群众会那夜,二十几张黧黑的脸挤在张家堂屋,旱烟把空气腌成了酱缸。沼气灯的光束在医改政策文件上打滑,我用夹杂着普通话的地方话反复解释,惹得李叔家的黄狗对着月影狂吠。散会后返程,山风灌满衬衫,忽然有星点光追来------是幸组长拿着手电筒给我照路,“小王,嫑怕黑,路走熟了就好,村里人盼着你呢!”他粗犷的嗓音在寂静的山谷回荡,“这山里头,怕新来的大学生村干部喂了野猪咯!”那束光,温暖地刺破了寒夜的迷茫。
二 、芝州村的洪流与新生
芝州村的日光是另一种质地,省城传来的驻村文件在青石板上铺展,墨香混着晒焦的辛烈。端午的暴雨来得比烟花爆竹厂的第一批订单更急,洪水的声音像发怒的牯牛,手机屏幕的幽光里,应急喇叭的嘶喊被雨声绞碎。我们蹚着过膝的浊流,塑料盆在浪里打转,组织群众撤离,远离的人群在安全处站成了一座孤岛。风雨稍歇,饶伯泡胀的存折在窗台晒了三天,红绸子褪色染红了青砖;他摸着那抹洇开的红,声音有些哽咽:“钱没了还能挣,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,多亏了你们啊!”后来在淤泥里清点被毁的辣椒苗,竟发现点点嫩芽顶着黄泥倔强探出头,老人们说这是祖宗在地底吹了口气。这口气,也吹旺了我们重建的决心。那被冲毁的河堤,在多方奔走协调下,终于赶在下一个雨季前,筑起了更坚固的水泥护坡,像一条沉默的臂膀,护住了芝州的田畴与希望。
三、顺河村的震颤与根脉
顺河村依旧不舍昼夜,扶贫库房机器24小时轰鸣时的震颤,带动着乡亲们计件增收的期盼。 秋风撞得窗户咣当作响,床板咯醒我的那个凌晨,花椒树挂果了,细密的绿珠子藏在刺藤间,风过时空气麻得睁不开眼。紧跟着村里的老许钻进高粱地,沉甸甸的穗子扫过面颊,痒得让人直想打喷嚏;他突然蹲下,粗实的掌纹里嵌满岁月的沟壑,扒开层层叶片,露出藏在根部的黑色菌斑,“唉,这茬算是毁了,得换茬了……” 这声叹息,很快化作了行动。联系农科专家,组织技术培训,引进抗病新品种的种子,在老许紧锁的眉头尚未完全舒展时,已悄然播撒进顺河的土地。 高粱的谦卑,丈量着天空的高度,也丈量着我们扎根土地的深度。
五年光阴从指缝漏下,摩托车的辙印早已将泥泞拓成水泥道,旱烟熏染的堂屋点亮了明晃晃的灯,洪水肆虐过的滩涂挺立着守护家园的护坡,挂满绿珠的花椒树和换了新种的高粱地,撑起了合作社越来越厚的账本。 这些,都化作三个村庄无声的年轮。摩托车的轰鸣曾惊醒山魈,却也催开了云层后坚定的星光;洪水卷走过青苗,却冲积出更深厚、更坚韧的血脉相连;花椒的锋芒守护着土地的尊严,高粱的谦卑丈量着天空的高度。那些没来得及写进驻村日志的瞬间,正顺着群山的脊梁在江河间永恒流淌------清晨总被潺潺水声唤醒,恍惚听见命运在耳畔低语:你看,所有错位的跋涉与星光,都是为了最终,让这片深爱的大地学会自己发光。(作者:王进 国家税务总局余庆县税务局驻道真县顺河村第一书记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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